贞观六年,太宗以御史大夫韦挺、中书侍郎杜正伦、秘书少监虞世南、著作郎姚思廉等上封事称旨,召而谓曰:“朕历观自古人臣立忠之事,若值明主,便宜尽诚规谏,至如龙逢、比干,不免孥戮。为君不易,为臣极难。朕又闻龙可扰而驯,然喉下有逆鳞。卿等遂不避犯触,各进封事。常能如此,朕岂虑宗社之倾败!每思卿等此意,不能暂忘,故设宴为乐。”仍赐绢有差。
贞观六年,唐太宗因为御史大夫韦挺、中书侍郎杜正伦、秘书少监虞世南、著作郎姚思廉等大臣上奏提出了很中肯的意见,就召见他们说:“我看历朝以来,大臣们尽忠报国的事情不少,他们若遇到贤明的君主,都一心一意对皇上的行为进行规劝批评。可是像比干、关龙逢这样的忠臣,最后都还是难逃杀身之祸。当皇帝不容易,当大臣就更难了。不过,我听说龙的喉下有逆着长的鳞片,它是可以被驯服的。你们就是不怕触犯龙颜的大臣,都呈上了言辞激烈的奏章。如果你们能一直这样大胆进谏,我哪里还用得着担心国家会衰败灭亡呢?每想到你们这番心意,我都非常感激,所以摆下宴席款待你们,以表心意。”此外,唐太宗还赏赐了他们绢丝。
太常卿韦挺尝上疏陈得失,太宗赐书曰:“所上意见,极是谠言,辞理可观,甚以为慰。昔齐境之难,夷吾有射钩之罪,蒲城之役,勃鞮为斩袂之仇,而小白不以为疑,重耳待之若旧。岂非各吠非主,志在无二,卿之深诚,见于斯矣。若能克全此节,则永保令名。如其怠之,可不惜也。勉励终始,垂范将来,当使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古,不亦美乎?朕比不闻其过,未睹其阙,赖竭忠恳,数进嘉言,用沃朕怀,一何可道!”
太常卿韦挺曾经上书唐太宗,指出他治理国家的功劳与过失。唐太宗写了一道诏书送给他,说:“你所呈上的意见极其珍贵,里面的言辞和道理都值得称道,我对此感到十分快慰。春秋时齐国发生内乱,管仲的箭曾射中齐桓公;晋国蒲城的争斗,勃鞮曾用剑斩断晋文公的衣袖。但齐桓公重用管仲,没有猜疑;晋文公对待勃鞮与其他大臣一视同仁,没有什么差别。这是臣子心怀坦诚,为他们的君主效劳。你的忠诚,从行文中就可以看出来。如果你能一直这样实事求是、刚正不阿,那么你的好名声就可以永远保全了。如果你在这方面懈怠了,将是多么可惜呀!我希望你能自始至终地做后人的表率。这可以使后来的人看今天所发生的事,就像今天的人看古代所发生的事一样,这难道不是很好吗?我过去没有听说过我犯下了哪些过错,也没看见我所做过的事中有什么缺陷,这些功绩都是依靠你们这些中正、诚实之人的结果。你们不断地提出一些很好的建议,用来告诫提醒我、丰富我治国的思想,至于我个人,哪里值得一提呢?”
贞观八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每闲居静坐,则自内省,恒恐上不称天心,下为百姓所怨。但思正人匡谏,欲令耳目外通,下无怨滞。又比见人来奏事者,多有怖慑,言语致失次第。寻常奏事,情犹如此,况欲谏诤,必当畏犯逆鳞。所以每有谏者,纵不合朕心,朕亦不以为忤。若即嗔责,深恐人怀战惧,岂肯更言!”
贞观八年,唐太宗对侍臣说:“每当我一个人静坐的时候,就从内心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。我一直害怕上不能顺应上天的旨意,下又被百姓所埋怨。我兢兢业业地工作,只是想着要不断通过臣子的进谏来纠正自己的言行,使自己的行为符合规范,让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能听到和看到真实情况,不被外界的假象所蒙蔽,从而使臣子和百姓心情舒畅,没有怨恨停留在心里。我曾经看到臣子奏报事情,一个个都十分害怕,说话也语无伦次。向皇帝汇报一般事情的时候都这样紧张,更何况对我提出批评呢?他们一定会因为害怕冒犯我的威严而一个个心生畏惧。有鉴于此,凡是对我提出批评的人,即使所说的不符合我心意,我也不认为那是冲撞我。要是我当场责怪,弄得人人心怀恐惧,非常害怕,哪里还有谁敢再说呢?”
贞观十五年,太宗问魏徵曰:“比来朝臣都不论事,何也?”徵对曰:“陛下虚心采纳,诚宜有言者。然古人云:‘未信而谏,则以为谤己;信而不谏,则谓之尸禄。’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,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,疏远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,怀禄之人虑不便身而不敢言。所以相与缄默,俯仰过日。”太宗曰:“诚如卿言。朕每思之,人臣欲谏,辄惧死亡之祸,与夫赴鼎镬、冒白刃,亦何异哉?故忠贞之臣,非不欲竭诚。竭诚者,乃是极难。所以禹拜昌言,岂不为此也!朕今开怀抱,纳谏诤。卿等无劳怖惧,遂不极言。”
贞观十五年,唐太宗询问魏徵:“最近以来,朝廷的大臣都不谈论国事,是什么原因呢?”魏徵回答说:“陛下虚心采纳臣子的意见,理所应当有来进谏的人。可是古人常说:‘不清楚真实与否就进谏,会被认为是诽谤自己;情况真实但不去进谏,这就叫作白吃饭。’但是每个人的才识胆略各不相同。懦弱的人,即使光明磊落,也不能说出来;被你疏远的人,害怕得不到你的信任,所以不会说出来;身居高位的人,考虑到自身的利益,因而不敢说出来。由于以上这些原因,大家就都保持沉默,无所事事地过日子。”唐太宗说:“的确像你说的那样。我每天想这些事,臣子想向皇上进谏,要担忧动不动就有杀身之祸,这与一个人赴汤蹈火有什么区别?所以说忠贞的臣子,并不是不想尽忠。能尽忠的,都是极其难得的。因此,禹拜访昌言,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吗?我今天敞开心扉,目的就是采纳正确的言论,你们不必害怕,大胆进谏吧!”
贞观十六年,太宗谓房玄龄等曰:“自知者明,信为难矣。如属文之士,伎巧之徒,皆自谓己长,他人不及。若名工文匠,商略诋诃,芜词拙迹,于是乃见。由是言之,人君须得匡谏之臣,举其愆过。一日万机,一人听断,虽复忧劳,安能尽善?常念魏徵随事谏正,多中朕失,如明镜鉴形,美恶必见。”因举觞赐玄龄等数人勖之。
贞观十六年,唐太宗对房玄龄等一些大臣说:“能够了解自己的人英明,但人们事实上却很难做到这样。一些舞文弄墨、投机取巧之人,都自命清高、自以为是。即使那些著名的文人,他们也会在文章中污言秽语,互相诋毁,行为拙劣可恨。从以上可以看出,国君需要得到敢于直言其过失、辅佐治理国家的直谏之臣,来指出他的错误。一个人处理很多国家大事,即使再辛苦,又哪能十全十美呢?我时常想到大臣魏徵,他能根据事情的实际情况进谏,很多时候都直指我的过失。就像镜子照人一样,美的丑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。”于是唐太宗举起酒杯,对房玄龄等人进行赏赐,鼓励他们进谏的行为。
贞观十七年,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:“昔舜造漆器,禹雕其俎,当时谏者十有余人。食器之间,何须苦谏?”遂良对曰:“雕琢害农事,纂组伤女工。首创奢淫,危亡之渐。漆器不已,必金为之;金器不已,必玉为之。所以诤臣必谏其渐,及其满盈,无所复谏。”太宗曰:“卿言是矣。朕所为事,若有不当,或在其渐,或已将终,皆宜进谏。比见前史,或有人臣谏事,遂答云‘业已为之’,或道‘业已许之’,竟不为停改。此则危亡之祸,可反手而待也。”
贞观十七年,唐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:“过去舜制作漆器,大禹雕刻花纹来装饰祭器,当时就有十多人因为此事进谏。我想这些都是食器,哪用得着进谏呢?”褚遂良回答:“精雕细刻,就意味着过于追求奢靡享受,这样就会妨碍耕种,繁复的纺线绣花也会使纺织者感到过度劳累。一开奢侈糜烂生活之先河,国家的衰败灭亡就慢慢来临了。享受精美漆器的欲望没有止境,发展到最后就会想用黄金来打造制作;对黄金的器皿追求不止,发展到最后必然就会想用美玉来制作。所以进谏的臣子必须在事物发展的开始进行劝谏,等事物发展到最后阶段,就用不着再进谏了,因为国家已注定灭亡,无法挽救。”唐太宗听了,赞许地说:“你说得对,我所做的事情,如果有不恰当的地方,无论是开始还是最后,你们都应当进行规劝。与过去的历史对照比较,有臣子对一些事情提出批评,如果用‘已经做了’或者‘已经答应了’这样的话来回答,而且还不停止错误的行动并进行改正,这样国家灭亡的灾难,可以说转眼就到了。”
求谏是鼓励臣下提意见,这可以算是唐太宗用人思想的精华。贞观年间,特别是贞观之初,恐人不言,导之使谏,这一兼听纳下的思想和行动,形成了谏诤蔚然成风、君臣共商国是的良好风气,是“贞观之治”中最引人瞩目的重要方面。唐太宗因此成为一个从谏如流、有雄才大略的古代帝王,一个中华民族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。唐太宗宣称:“君暗臣谀,危亡不远。朕今志在君臣上下,各尽至公,共相切磋,以成治道。公等各宜务尽忠谠,匡救朕恶,终不以直言忤意辄相责怒。”贞观第一位谏臣魏徵也说:“陛下导臣使言,臣所以敢言。若陛下不受臣言,臣亦何敢犯龙颜、触忌讳也。”这对于一个古代的帝王来说确实是难能可贵的。况且,唐太宗能从制度上保证广开言路。他采取了一些重要措施,如健全封驳制度,反对盲目顺旨施行,重视谏官作用,还诏令宰相入阁商议军国大事时,必须使谏官随入列席,以便他们对军国大政充分发表意见。